《论语》是中国文化的元典,是咱民族共同体思想的源头,重要性是不值得再唠叨的。对于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来说,任何老师给他开列“课外文史必读书目”,《论语》都是不可能漏网的。
《论语》本身就是一部讲话稿,是孔老师随口闲聊的笔录,好比我们现在听某北大教授唠家常,回去把它整理成文字稿而已,形式上一节节又如微博,按理说不会很难懂。但读《论语》的麻烦,在于即便当时再口语化,毕竟语言文字一直在变动,时间一长就很费解。不说我们了,汉代人读时就分歧很大了,为了一些字句的理解,吵得真是不可开交,功名利禄刀光剑影。
所以,除非你才智“yyds”到令人咋舌,多数人读《论语》都需要借助注释本。《论语》的一大怪异,就是它的注解本多如牛毛,真要研究一辈子都读不完。在民国以前,据著名旧书店老板孙殿起先生说法,单他过目的注本就有近240种,而日本汉学家林泰辅更野,直接著录注本3000多种。过去2000多年间,中日两国无数才智之士,把毕生心思都耗在这1万6千字上了。
而在今日,真正的专业人士,对外张扬所读,大抵还是围绕何晏集解、皇侃义疏、朱熹集注、刘宝楠正义四本;到了一般大众,坊间最通行的近人注本,则基本是这么4种:杨伯峻的《论语译注》、钱穆的《论语新解》、南怀瑾的《论语别裁》以及李泽厚的《论语新解》。据说,它们印刷量多年来都是前F4,PK起来恐怕一时胜负难分。
此外,杨树达的《论语疏证》、北大教授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过气“学术超女”于丹的《论语别裁》,也还有很多忠实粉。至于说,辜鸿铭英译的《论语》,跟已故许渊冲先生搞得那些一样,大体就是国人不会看、洋人从不看——我晃荡图书馆多年从未见它出借过,或许是最尴尬的。其唯一功用,大概就是土豪们买去做书房背景了,郭德纲老师晒照我看依稀就有这么一本。
说清脉络,那问题也随之而来了:在杨伯峻、钱穆、李泽厚、南怀瑾这4部最通行本里,应该首选哪一本才好?
比较起来,如今市面上所有《论语》注本中,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可以说是最主流、最正统、最规范、最平正。我反正大言不惭惯了,就敢用上4个“最”字。
何为此言?这里面至少有3大条件,当是其余诸家所难及的:其一,传统经学最重的是所谓“家学”,而经学恰恰是杨家几代人合造的独门暗器,可谓渊源有自。“家学”这东西,好比“工匠精神”,一家几代人生来就研究这个,百年传承下来,如何敢轻视?具体一些八卦,《杨树达先生之后的杨家》那书也有些“现场展示”。
其二,今人读古书,最基础又最难的地方,在于年代久远,语言文字断裂得太厉害,需要读懂书里“说了什么”,才能接着思考“为什么这么说”,这里面涉及到的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语言文字学。而杨伯峻先生,乃当代中国文字训诂方面的顶流专家,早先那部《春秋左传注》同样注力在文句疏通,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无人可超越——沈玉成先生北大名才子,可若是没杨注在前垫底,那本白话解估计也是束手为难。懒笨如我,这套书一直都在案头最显眼处,时时拿来翻一翻,对杨先生的细致专业真佩服万分。
其三,杨伯峻先生诚笃君子,又是老实人,下的都是最“笨”的功夫,全书几乎没有任何发挥,意思一概遵循古训,于《十三经注疏》简直是亦步亦趋。如果保守地看,《论语译注》最靠谱,最接近传统上主流经学家原意。假如认定解读旧籍是越古的越真,那《论语译注》是真的很“古”意。这本书,在《论语》注解书堆里,好比江湖里的少林武当,名门正派得很。
所以,我从来都认为,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是最适合初学的,是入门级的最佳读物。至少,你记住了,出去显摆了,写文章引用了,一切解释都是从何晏、邢昺、朱熹、刘宝楠等“钦定”大咖而来,不但不会错,又谁敢轻易反驳你?这种功效,是接触之始,就立得正。
但它的问题在哪?我斗胆放言:1,注解得非常枯燥,行文很呆滞僵硬,不好听点就如古人应声机一般,能一鼓作气读到终卷的,我看需要耐力,真读书种子无疑了。2,如前所说,于古人解说亦步亦趋,几乎毫无个人见解,解经固然需要“笨”,但读经太“笨”容易死在句下,读的越深反倒越禁锢思维。
比如,我前些日重读杨先生的《孟子译注》,于“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一句,私心是认为“诗”“书”二字都该加书名号的(后知辛德勇老师也是如此看法),但杨先生就不会加。他为啥不加,理由很简单,十三经注疏本不加。杨先生这人,即便内心有不同看法,也是断然不会“破注的。
可我们读书,所为何事,总不至于真去“取义成仁”吧,不会想“与古为奴”吧,不就求个开拓心智?倘读书越多脑子越呆,这书再经典,我看也不如放下去看电影打电动陪女朋友聊天。所以,《论语译注》是入门首选,但一直读这本书恐怕不好。这就是孔老师劝告的,“致远恐泥”。
而且,就文句疏通而言,杨家第三代杨逢彬教授(杨树达之孙,杨伯峻之侄)于2016年出的《论语新注新译》一书,“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完全称得上迄今同类书中最好的一本,除了“买买买”别无他言。
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我是到了上大学之际,才找来囫囵吞枣一看的。钱先生全集,鄙人读完过得大概23以上,除了那本“近三百年学术史”,其实都好感不多。
对于这本《论语新解》,我也是如是态度。基本看法,就是可读可不读。就是你不读若有所失,读后启发不多那种,甚至还会带来一些思想“后遗症”。为避免这种可能性的“幸存者偏差”,绕开未尝不是明智之举。读钱书,我意还不如返回去读清人注解有收获。
为什么这么说,小子如我,当然不敢说钱先生学问不行。钱先生解读《论语》,不像今日大学教授,或纯是做学问,或是指望着孔子给他送职称,甚或是包装招摇猎艳之具,而是充满感情的。他的解,是行而知之,是儒学实践的心得,甚至夸大点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充沛着生命力的。他解论语,完全可看作是一份儒学信徒的祷告词。
但这里面的“陷阱”在哪?正如他老几乎所有著作一样,在过于深信“圣贤之言”,观点太老派,方法论太陈旧。这种盲信和老派,带来的学理乃至精神问题至少有二:1,虽名为“新解”,实看不出哪里有新,“不提时人一字,则更不引一语”,不客气地讲无非老生常谈而已,李零批评说“参考价值不大”,当也是此意。2,在过于维护儒家正统,在处处粉饰古代中国那个天地君亲师的世界,仿佛彻底被儒家洗脑了。
在他眼中,“现代化”反倒犹如逆流,如此的保守主义观,实在很难想象是20世纪末学人所发。读钱先生此书,及其许多著作,我总感觉他太“乡下老儒”了,人性深处的幽微之处完全看不到似的,而他偏偏还是位史学家,职责和使命乃是要“究天人之际”的。苏格拉底说”不经省察的人生不值一过”,同理,不经省察的书籍何必一读?
学传统文化,学《论语》,不是阻碍创新、开放乃至文明化;更不是拼命自我催眠,立志做个泥塑一样的呆子“君子”.读钱先生的书,鄙意最少有几本罗尔斯、洛克、福柯垫底,才不至于深陷其中。
而李泽厚先生的《论语今读》,我也素来觉得不适合初学者读。理由呢,可能与反对《论语新解》恰恰相反:
钱先生的问题是“太专门”,沉湎其中忘记反思,敬意满满到太满了;而李泽厚的问题,则是太外行,是老来无事跨界客串玩票。虽说当下年轻人没几个人听说他大名,可他确凿无疑是1980年代中国的学术界明星,影响力堪称no.1级学界遗老了,分量一度相当于易中天+余潜山,这个光辉前史让人没话说。但他的专业,又确实是美学,连康德专家都说不上——即便靠康德出道出名,可德文他是看不大明白的。一个西学研究者,突然掉转过头来写《论语》,这里面的杂质含量之多,只怕何新都要冷笑几声。
这带来的后果,也起码有二:1,一些字句、意思、训诂,他解释不同,是有扞格;2,他过于自负,拿六经注我,以中学解西学,用《论语》的话讲就是“意、必、固、我”皆犯。横行无忌的后果,就是新意不少,漏洞也多,良莠不齐泥沙俱下。如此“今读”,已不是注解,而是再创造,是借孔子的酒杯浇自家块垒。这也是李泽厚先生一贯的做派与格调,好坏是非都很难说。
比如,他老拿西马、康德来套孔子理解,显得很错位;比如,他解释涉及到的古史,几乎必然比附为他“发明”的所谓“巫史传统”、“实用理性”、“乐感文化”;文字训诂上,他主要依据杨伯峻和朱熹,个别有意为新而新,不是很合适。总之,李大师这本书,夹杂着的自身私货太多了。 基础不牢者容易被带偏。而他的目的就是要带偏你。
说到底,不是这书不好,而是写给“同行”、“专家”看的,是打着“普及”的旗号行“学术研究”之实。从这个着眼,阿好者还有称为“大师之作”的,也确实有不少人所难及之处,“李泽厚印记”几无处不在:译文相当通俗活泼,与西哲联系较密;逐末追本,跳出名相,意在阐发《论语》的现代性。李先生的真正用心,我想不难明白,一句话就是:读论语本就无需死记孔子的话,关键是领会精神而已。
这野心,这是要和当代孔子心心相印,代他立言,回光返照,重铸现代精神。这说,都到达这程度了,还适合初学吗?
而在这些注解书中,历来最具争议的,大概又得数南怀瑾先生的《论语别裁》吧!
自1980年代以来,《论语别裁》就发行量特大,说是“一纸风行”、“洛阳纸贵”,都不算夸大。由于南先生本身就是佛学大家,不是搞儒学的,这本书也不过是本课堂讲稿,更无妨看作是“接引之具”,因此随之而来的毁誉也真是一言难尽:正面影响,是无数人由此喜欢上传统文化,乃至爱好上佛学;负面评价,则是学院派很不满,直指为“满纸荒唐”。
关于此书,关于南先生,该如何评判,我不自嫌鄙陋早写过好些文字,不想多废话了。大体总结起来:1,该书特色就是,间有精义微言,颇多杂事秘辛,真是好读得很;2,和李泽厚那本一样,也不适合初学者看。甚至,是变本加厉,不大适合搞学问的人看,不适合较真的人看。
为什么?因为南先生写东西,从来都不是为了学问而学问,不是为了研究而研究,甚至不是为了求真而求证,这些都是很着相、很表层、很世间解的俗谛,不是他思考或写书时会去关心的问题。他讲论语,讲孔子,不过就是借力打力,宗旨还是佛学的,目的就是让你开悟。你拿世间学问去质疑,不仅没有意义,也是搞错了对象。
南先生解释孔子、论语乃至儒学世界,是活泼泼的。比如,我印象很深的一个例子,他解释宋代赵普名言“半部论语治天下”,就说赵普不是只读这本部书,而是拿这部书作为思想之源泉,时不时回去翻翻看看,然后得到一切启发,所以是“半部论语治天下”,你说他解释的有无道理?类似很多这种说话,你我压根找不到依据,但是只要细细一想,凭着生活的经验,就会感谢他的点拨:啊,真的如此啊!
南的《论语别裁》,就是要把经典盘活,回到日常生活常识中来,再回归人类圣贤心灵的最深微处,其器岂小?但是,批评他的人,抱着一部《说文段注》指责他乱解,当然也有理据。毕竟,每人背景环境不同,认识、阅历、境地也有差异,同一部书同一篇文字,理解上可以是多种多样的,至多就是求个“共性”罢了。这其实也是现代社会,阐释学上的一个常识。
从这一点看,我们读书也好,选择《论语》注本也好,不过都是各取所需,很难说有高下之别。世上有太多的新思想,都是因“误读”而产生的,夫复何言?择其善者学之,见其恶者自省之,从学之道无穷乎。
2021.9.11
“半部论语治天下”,恐怕知道《论语》这本书的人就都知道这句话。本人的感受更简单:“半部论语会说话”。单单是《论语》中的“对白”——“师生对、君臣对”,就已经让我们“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自愧弗如,不得其门而入了。“子路闻之喜”,该有多高兴?
“吾以汝为死矣!”该有多惊喜?
“君子亦有穷乎?”该有多憋屈?
“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该有多无奈?
……
古圣先贤们对于《论语》的解读,更是各有千秋、异彩纷呈。举例说明吧: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论语·0619·罔之生也幸而免》
【杨伯峻】孔子说:“人的生存由于正直,不正直的人也可以生存,那是他侥幸地免于祸害。”
【钱 穆】先生说:“人生由有直道,不直的人也得生存,那是他的幸免。”
【李泽厚】孔子说:“人应该生活得正直,那些弯曲生活下来的人不过是侥幸免于灾祸罢了。”
【辜鸿铭】孔子说:“人生来就该是正直的,如果一个人不正直,那么他能生存也就很侥幸了。”
【南怀瑾】根据孔子的话,人生来很坦诚,很率直。不过人慢慢长大了,经验慢慢多了,就“罔”了。这个“罔”字做什么解释呢?平常用到迷惘的惘,在旁边多了一个竖心旁。罔字的意义,代表了虚伪、空洞。“罔之生也”,一个人虚虚假假地过一辈子。虚伪的人不会有好结果的,纵然有时会有些好际遇也是侥幸意外免去了祸患,并非必然。必然是不好的结局。这两句话是说人天生是率直的,年龄越大,经验越多就越近乎罔。以虚伪的手段处世觉得蛮好的,但是结果一定不会好,纵然好也是“幸而免”。可是“幸而免”是万分之一的事,这种赌博性的行为,危险太大,是不划算的。
【蕅意】卓吾云:不直的,都是死人。心地不正直的都是死人,虽然他现在活着,但是他已经死了。——这话好耳熟啊。
【朱 熹】程子曰:“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
人之初,性本善。是朱熹老夫子的基础理论。“绘事后素”,也正是这个“本善、向善、仁者爱人”成为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伦理、中国人的人生价值观的基础底色。也是各位大师解读《论语》的共同的核心价值观。夫子身后,儒分八家。因为老夫子自己也承认:“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由也果、赐也达、求也艺”,但是,当曾皙问老夫子:“我们几个人刚才说的志向都怎么样?”时,老夫子的回答是“亦各言其志也已矣。”——说说各自的人生目标而已,没有什么高低之分吧。无论是子张高远、原宪狷介,还是颜回清贫、子贡善贾,共同遵循的仍然是老师的“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中国社会的基本价值判断标准也至今仍然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尊五美、屏四恶”仍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至理名言。
“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所有的学习者都可尊敬,所有的躬行者都是师友,所有的先贤都可敬仰,“崇圣尚贤、克己复礼”,所有的未来都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