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当年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经霜红叶
用改革开放前的标准语言表述,我生于单职工农村家庭。上个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停课复课、上学失学之季的 “文革”期间,加上青春岁月,就已似懂非懂地和毛泽东诗词结下不解之缘。初中毕业后更是经常品读,进而在政治空气严酷的氛围中私下欣赏唐诗宋词…….相信这也是同龄人们的普遍经历。读多了,自然手痒,难免不知就里,一味在字句文面上下功夫。冠以“七律”“五律”,其实与格律边也不沾的七言、五言八句高兴时一天能写三四首。标明《满江红》、《水调歌头》、《念奴娇》等“词作”,声律却无关乎此词牌的长短句也顺势摆上“台面”。知道五、七言古体诗声调上不需要严格讲究平仄,就更像脱缰野马,东施效颦洋洋洒洒数十行有如泉涌,还自以为才思敏捷、挥洒自如。当然相关书籍资料太少也是原因之一。全然不顾汉魏乐府、建安风骨、六朝古体诗,包括三曹、左思、陶渊明、谢灵运、鲍照、谢眺、庾信、沈约等人的一脉传承及各自的创新,更不懂他们继承的是什么,创新的有哪些,尤其后来作品里的那些约定俗成的讲究,比如,换韵时,上下两联之间怎么处理,注意什么,出句和对句之间要避免些什么……等等。这些都是一般诗词格律书里内讲不到的东西。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最终隔靴瘙痒,写出了一些只能唬不懂此道之人的伪诗词。
在这方面,最终彻悟是得益于二舅的一个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的内弟,是近代史研究所的专家,学术著述之外擅长古典诗词,尤工七律。论起来他也是我的长辈,在二舅的另一位内弟引荐之下,1974年我初次见到了回乡探亲的这位专家。交谈之中他对我的爱好表示赞赏,并念了他的诗作《毛主席八十寿辰作》七律五首,大气磅礴笔力雄健,令我震惊。后来见了几次面,也通过信,话题均与文学、历史有关,也感受到他的学者风范:接人待物和蔼可亲随和大度,学问上当仁不让,不随便附和或肯定达不到标准的东西。第二次见面,我写出了自认为是很不错的两首所谓“七律”,以为能获得他的嘉赏。谁知他看完后未置可否,将“诗”还给我,然后岔开话题。我豁然明白,作为七律,我这“诗”是假冒伪劣,人家未发一言是学者素养。在人家的家里,你又不是人家带的研究生或教的学生,且刚见面两次,人家当然不会指出你之所谓“诗”的问题在哪里了!
从那以后,我在阅读古典诗词的同时,开始四处搜寻有关诗词格律方面的书。但那时的农村找这样的书谈何容易!井里没水四下淘,最后终于在一位乡中语文教师手里拿到了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这本小册子我利用业余时间研习了有一年多,我认为是重要和关键的地方都进行了抄录。除熟记律诗和一些常用词牌的基本声调格式外,用韵、平水韵、黏对拗救、起承转合也陆续解决。最后,还是在古汉语平上去入四声的区分和运用上费了好大劲,尤其八百多个归入现代汉语平声,即一二声中的入声字怎样区分?更要命的是,很多词牌不但是押仄声韵,而且是押入声韵的。不解决这些关键问题,便无法真正识别平仄音调,也就写不出合格的古体诗词。这时正赶上王力书的第三次借阅期限已到,只好暂时不了了之,而且已经是“再三”了,“再四”借书,怎么好张口?至少暂时是不能张口了。
说话之间就到了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政治环境有了很大的松动。社会的文化气氛也逐渐浓厚起来,知识分子开始受到重视,并带动了各界学习、补课以及进修活动的高涨。首先从文化教育界开始,不少人攻读函授。那位乡中教师也报名进修了南京大学的一个文科函授专业,经过二年拿到了函授文凭。二年多时间里通过多次借书还书,他非常赞赏我对书的爱护以及信守还书时限,我俩一时竟成了君子之交。这次是他主动把他用完的函授大专教材专讲古典诗词格律的分册借给我,大32开很厚的一本,并且说“你用吧,什么时候用完什么时候再还我!”现在回想,改革开放第一批函授高等教育还是货真价实的,包括教材内容,教材编纂水平、印刷质量都很好。这样,1979~1982年春三年多的业余时间里,我除了看一些解禁的文学、历史书外,主要就是研读这本教材,最终总算攻下了一个知识上的难关。水平如何另说,写的诗敢拿给内行人看了。
这一年我30周岁,生日前后那几天我写了《三十周歲忆往事》七律五首。几天后,正值上述那位专家到家看我,我请他过目。这回他不但肯定了这五首诗,还称赞了诗中描写小时玩耍和刚上学“捉迷曲巷欢声乱,挟弹草坪兴味浓。斜跨书囊迷柳色,春光妩媚日融融。”以及“文革”时徒步赴北京“大串联” “千里霜天带晚霞,洪流卷我入京华。”“纸报满城通海隅,旌旗蔽日向天涯。”等句子。前后算来整整八年多过去了,虽然是利用业余时间,却也是真正地付出了点心血。
前年春节,和这位专家联系。老人家虽然早已退休,但文人本色诗人豪情仍然不减。发到我邮箱他写的四首描写家乡的《鹧鸪天》词作,并让我也写两首诗给他看。还怕我囿于格律不能放开,特意说:“我们这些人,不是专业作家,不能要求太高。”可能也有照顾我的意思在内,毕竟我也不是年轻了嘛!岁月不饶人,才思迟钝也是正常。虽然他是可以这么说,甚至是真地改变了当年的想法;但我却仍然不敢马虎,心想人家可是精通格律的行家,岂可唐突!另外,多年也形成习惯了,不遵循格律宁可不写。于是写了两首(QQ空间里有),仔细推敲了一整天,然后才发给他。此是后话。回过头还说当年的事。
从我写格律诗获得内行人肯定之后,出版界也放开了,古今诗人的诗集及谈诗的书籍大量出版,不但阅读更方便了,也有利于检验自己过去涂鸦弄笔。后来毛泽东《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以及《给胡乔木同志的信》也相继公开发表。前者委婉地指出陈毅的诗“于律诗稍有未合”“于此道……还未入门”并说明“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对他自己大气磅礴的词作,谦称“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后者对懂诗的胡乔木则坦言:“诗难,不易写,经历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想想,连他都这么说,那是谁都可以大笔一挥就来一首的吗?!你字面上符合要求了,声调上每联、甚至句句都是硬伤!外行人被你唬住,内行人一眼看出毛病,就像看见好好的人脸上被划出了横七竖八的伤口。换了你,嘴上不说,心里总会感到有些别扭的。
当然,那些仿五古、七古的古体诗作可以像唐人一样不讲平仄,技术上注意转韵、用字等方面一些细节即可大致过得去。但是,像入选《唐诗三百首》里的那些五、七古精品,需要有抒情激扬、状物夸张的功力;像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等名篇叙事要铺陈、写景要渲染。这些均非人人所长,更非我之所长,写起来觉得并不比律诗轻松多少。所以我一般不敢轻易写诗,不但是敬畏毛泽东“诗难,不易写”等内行大家的经验之谈,也是尊重自己经过甘苦磨折后不敢草率为之的切身体验。另外,的确也是才情有限,轻易写不出诗(真正的诗),尤其是格律诗来。写出来的,自己看着也觉得缺乏名家,尤其是古人的厚重感。因此,我也不大相信格律诗,包括词作有可能不经过推敲仅凭灵感就可以有轻盈飘渺的所谓神来之笔,知道“一句三年得,再吟泪双流”不完全是夸张。同时,我不大爱看那些不合格律的“诗词”,只要我读了头两句,发现声调与要求不符,即使用词华丽,立刻觉得兴味索然;遇到字面堆砌内涵干巴的仿古,一般也不想浪费时间。当然,尽管行为如此,在一般情况下,嘴上还是不能说什么,怕伤人面子。尤其遭逢现场——诗作、作者均在,也只好仿效上述专家的态度,来个不置可否。真的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有时碰到文句、立意显得特别好的,也曾现场暗自叹息:像世上的许多人一样,正是在这个升堂与入室的一步之遥之间放不下架子而竟与真正的学问失之交臂,多么可惜!
还有,有一定的传统文化素养,基本掌握了诗词格律,也绝不意味着你就能写好旧体诗词,那还得要看天赋、才情、灵感等等个人条件。我在发给上述那位专家的邮件中曾说过:原籍是我老家的,同时又写旧体格律诗词的人,2002年之前只有两人是行家:一是上述的专家,二是车书昌。此话并非面对专家时的虚客套,乃是本人经过对比后的真实看法,而且我也认同在学问上应该当仁不让。2002年离开家乡之后,对老家的古体诗作情况,接触机会很少,因此不敢妄断,只好付之阙如,这里只说我所知并仔细品味过的。
那位专家的诗句我QQ空间里曾有例举,这里只说一下车书昌。
车书昌先生,体制内的诸公应该称之为车书昌同志,原籍我老家,曾任我老家县委组织部长,后来调任中共河北省承德县委副书记,退休并安居在那里直到去世。他的古体诗,我认真地推敲过,有相当一部分是规范的律诗。其文集名《闲逸集》,11万字,大概是经过了筛选,不厚的一本书。因为我喜欢其中的古体诗作,也将其带来广东。这里转录几首。虽然会费一点篇幅,但为了与朋友分享一下艺术美,就打破行文惯例,在这里缀上——是一盏华灯。同时为了展示其格律范式,我标出了平仄。
《回乡三题》篇幅关系,转录二首:
小村 (大概是写回老家围场探亲的——引者注)
几回梦里忆桑麻,今日归来兴倍赊。
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溪映村前绿杨柳,山笼天外旧烟霞。
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红杏夭桃几树树,青堂瓦舍一家家。
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西邻老伯犹相识,吩咐儿孙快沏茶。
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
引者注:颔联、颈联两联皆有拗、救。除两联之间一处略有失黏瑕疵外,余皆合律。
感旧 (大概是凭吊旧日恋人的——引者注)
荒垄重来赋感甄,香肌玉骨已成尘。
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对花更念如花貌,拂露偏悲似露人。
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
云起无心渐遮岭,鸟啼有韵倍伤神。
平仄平平仄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
归来只盼日西坠,梦里当能见笑颦。
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引者注:颈联、尾联两联出句皆是本句拗,本句救。整篇格律严谨,做到内容与形式统一,诗句优美与声调铿锵密切配合。感情真挚,缠绵悱恻,另当别论。
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本世纪初,正是北方市县两级党委和政府各机关家属楼兴起的时期,作为县委副书记家庭理所当然地会搭上首班车,其2000年发表在《承德日报》的《卜居二首》不但格律严谨,而且清新活泼,生活情趣浓厚。前一首咏院落,后一首吟乔迁楼上,各有千秋。可读性均较高:
一
宦游初日兴偏豪,亲自卜居来镇郊。
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
院里盆栽处士竹,门前地种美人蕉。
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天晴日丽蝉吟曲,雨细风微燕垒巢。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最爱工余屋檐下,天边远望白云飘。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引者注:颔联出、对句有拗救。
二
再度卜居尤可夸,迁居闹市竞“奢华”。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三餐不改家常饭,四季常开彩绢花。
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
小贩街前晨卖菜,高邻楼上夜搓“麻”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新华书店咫尺近,花尽工薪难养家。
平平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引者注:尾联出句拗,对句救。两首诗从律诗角度说,格律严谨,对仗工稳;从意境、情操上说,一个县委副书记生活简朴,读书并爱书,志趣高尚,值得敬重。
其实,说明一个人的诗作水平,不用例举很多,一两首足以见其功力。这里不厌其烦引用四首,是我的偏爱所致。
当然,前人有言:“诗词乃小道”,不能直接作用于国计民生。不过,这是就现实作用而言,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文化传之久远的教化功能里面有没有诗词的贡献?题外话,此处不展开讨论;但在文化领域,古典诗词毕竟还是传统文化里一个很大的门类,却是事实。既然涉足,就要遵循其游戏规则,应是起码常识。连毛泽东虽然口头上说“以新诗为主”,鲁迅曾倡导汉字拉丁化,但他们作起诗来均未逾越传统范式,对文化有所贡献的同时,也为他们个人增添了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