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伟大的精神和他辉煌的作品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化的瑰宝。其骚体作品,独步肇开,享誉中外,流芳万代。其人其诗,璀璨千古,光争日月。自汉迄今,骚人词客或赞或叹,或歌或泣,吟咏屈原的诗词旨意醇厚,五彩纷呈,名篇迭出,脍炙人口,成为中国文学史中的一朵奇葩,也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一种独特文化。
辑注历代吟咏屈原的诗词,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在辑注《屈原颂——历代咏颂屈原诗歌选注》[1]过程中,曾搜集整理相关诗词400余首,发现这些诗词既具有独特的区城性,又具有独特的文学艺术性,而且具有独特的思想性和传承性。
一、我国南方是滋生吟咏屈原诗词的主要区域
综观古今,历代吟咏屈原的诗词在我国南方较多,有其独特的区城性。
(一)诗词作者大多集中在南方
其根源可能有两个方面:一是与屈原世居南方有关。屈原本为南方楚国人,所以南方诗词作者对其更为熟知;二是与南方风俗相关。以长江为主干的南方多湖泊江河,以纪念屈原为主的端午节龙舟竞渡、悬艾挂蒲等习俗,则多源于南方,由这些活动而衍生吟咏屈原的诗词则盛矣,也为吟咏屈原的诗词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异地的作者大多或徙居南方,或曾游历南方,或从其它渠道获知屈原其人或阅读屈原作品后而作之。从作者的身份上看,有平民百姓,有达官政要,自古皆然。
(二)屈原行踪区域主要在南方
屈原人生经历中,按传统说法,他生于湖北秭归,出仕于湖北荆州(郢郢都),流放于湖南溆浦及汉水以北(即湖北郧襄一带),沉逝于湖南汨罗。自古至今,屈原在其行踪区域声名广布,影响甚大,深受人们爱戴,这些区域吟咏屈原的诗词则不断涌现。因此,历代吟咏屈原的诗词中,涉及上述地域名称者众多,直接以秭归(或归州)、汨罗等地名作吟咏屈原诗题者亦多。
(三)吟咏屈原诗词的传播载体大多集中在南方
除了前述南方独特的地理环境及纪念屈原风俗之外,涉及屈原的古遗址也多在南方。例如古今纪念屈原的大型建筑,数湖南、湖北境內最多。湖南汨罗有屈子祠、屈原纪念馆、天问阁、独醒亭、屈原墓,溆浦有涉江楼、屈原庙、招屈亭,常德武陵区有三闾大夫祠、四贤祠,桃江县有五贤祠、凤凰庙;湖北秭归有屈原祠、屈原纪念馆、屈原庙、独醒亭、望归亭、屈原墓、江渎庙、屈子桥、“屈原故里”牌坊、屈原诞生地“乐平里”牌坊,荆州市有江渎宫、濯缨台、三闾寺,武汉有行吟阁、屈原纪念馆;四川忠县有屈原塔;安徽望江县有忠洁侯庙,东至县有忠洁祠,等等。据学者考察,仅湖南、湖北境内的屈原庙宇多达42处[2]。另外,产于南方且有影响的《荆楚岁时记》《水经注》《荆州记》《襄阳风俗记》等等,既保存了部分吟咏屈原及其作品的诗词,又记载着关联屈原的遗风趣事,也为吟咏屈原及其作品提供了传播载体。
二、吟咏屈原诗词的文学艺术性
吟咏屈原的诗词,从体载和类型上看,既有诗、赋、词、歌,也有七律、七绝、五绝、五古等。其文学艺术表现手法大致可分为四类。
(一)借景寄情
即以涉及屈原的古迹或其它景物为素材,既咏赞屈原,又寄情述怀。此类诗词数量较多,以端午节日、屈原祠庙、龙舟竞渡、角黍艾蒲等景物风貌为主题,籍以传情,融情于景。如南宋爱国诗人、民族英雄文天祥的《端午》,称颂屈原“唯有烈士心,不随水俱逝”,感慨“人命草头露,荣华风过尔”。以端午入题,赞颂屈原的殉国精神万古长存。表达内心情感,不管人生何等尊荣显赫,只有为国为民逝去的人才极为尊贵,以景寓情,幽怨不尽。再如唐代戴叔伦《过三闾庙》,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评价:“《过三闾庙》并不用意,而言外自有一种感慨之气,五绝中此格最高。”[3]含蓄悠隽,情伤无限。郭沫若《过汨罗江感怀》,途经“屈子行吟处”,使己“朝气涤胸科”,敬慕屈原“忧天下”之精神,抒豪气壮志,托物寄兴。
(二)以事寓理
即以事象抒发感悟,阐述道理,兼咏屈原。如晚唐诗人文秀《端午》:“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遍及神州各地的端午节日是为谁设立的呢?“万古传闻为屈原”,因为屈原是人们无限景仰和直得永远怀念的伟大诗人。再如宋代苏轼《屈原塔》,当时有人怀疑四川忠州的“屈原塔”“无凭”,不当有。苏轼先叹“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后述此塔“应是奉佛人”。虽然如此,但“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此意固已切”,千百年来人们祭吊屈原之情却至诚至切,对屈原塔“何必较考折”,阐述没有必要斤斤计较去考察清白的道理。北宋文学家欧阳修《端午帖子》先述“楚国因谗逐屈原”,后叹“可鉴前王惑巧言”,阐明君王应吸取历史教训,而不应被谗言迷惑。再如唐代杜甫《戏为六绝句》、明代蔡毅中《秋兴》等,纪事述理。
(三)直咏屈骚
即直接吟咏屈原及其作品,以突现敬慕、追悼之情。如汉代贾谊《吊屈原》,即“敬吊先生”“自湛汨罗”。司马迁的《屈原赞》,直颂“屈原行正”“日月争光”。南北朝刘勰《离骚赞》称赞《离骚》“金相玉式,艳溢锱毫”,“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坚定的语气中饱含崇敬之意,颂扬屈原创造了绚丽多姿、精美绝伦的“骚体”诗赋。这种类型的诗作数量最多,而且大多对仗工整,意蕴深刻,情感丰腴。如唐代王鲁复《吊灵均》,虽然“万古汨罗深”,但“骚人道不沉”,深深的汨罗江水只是沉没了屈原的躯体,屈原的道义却永远不会沉没。再如宋代司马光《屈平》、元代侯克中《吊屈原》、叶剑英《过屈原故里》、于右任《贺诗人节》等等,均直接颂扬屈原及其作品。
(四)引典譬喻
即用引经据典的方式来喻示屈原、赞扬屈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屈原被楚怀王“放流”[4],因屈原遭遇放逐,吟咏屈原的诗词中,故谓屈原“放臣”,元代柳贯《题〈离骚九歌图〉》:“究观神保意,皇恤放臣悲。”既喻指屈原又喻指屈原放逐之事。明代刘基《读史有感》:“千古怀沙恨逐臣,章台遗世最酸辛。”《渔父》载:“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5]吟咏者则称谓屈原“醒魂”“独醒人”等,彰显屈原志洁行廉的情操。宋代胡仲弓《端午》:“年年此日人皆醉,能吊醒魂有几人?”再如“骚人”“汨罗魂”等,都有特定涵义,特指屈原。这些称谓内涵大致相同,只是不同语境下的表现形态。
三、吟咏屈原诗词的思想特征
吟咏屈原诗词的作者群,呈现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大多人生坎坷,遭遇曲折。因此,独特的作者群产生独特的思想性。因屈原人生及其作品思想的独特性,吟咏其诗词大多呈现激愤、励人、苍凉、哀惋等情感。其共同特点是以屈原为喻体,不同思想表达方式则纷呈。
(一)感叹自身遭遇
既表达怀念屈原之意,又以屈原身世经历感叹自身人生遭遇。如唐代宋之问,先遭遇流放,后被赐死,其在《送别杜审言》中,悲己“卧病人事绝”,且不忘“维舟吊屈原”。宋代曾任宰相的寇准,受朝廷权贵排挤而被黜,后又被贬而远离他乡,其在《巴东书事》诗中,袒露“孤淡厌琴樽”“因思楚屈平”。另如唐代元稹于元和五年(810)被贬江陵期间所作的《楚歌十首》,感慨“愤愤屈平篇”,古今二人“各自埋幽恨”。再如唐代遭贬谪“乃知汨罗恨”的白居易《读史五首》、唐代“远谪南荒一病身”的朝廷大臣李德裕《汨罗》等等,悲怀屈原的同时,也悲叹自身坎坷遭遇。
(二)针砭时弊
以屈原史事为引点,讽谏时政。如唐代遭贬谪的刘禹锡,在其《采莲行》诗中,先叹“屈平祠下沅江水”,再叹“长安北望三千里”,忧虑都城长安(今西安)遥不可及,愁患“长安”并非“长远安宁”。宋代曾任县令后被黜流离杭州的胡仲弓,在《端午》诗中直问端午节“年年此日人皆醉,能吊醒魂有几人?”讥讽南宋君臣昏庸腐败,为“醒魂”难容,风俗异常之势伤时感世,怀古伤今,愤怼时世。这类诗词作者的人生经历类似,或遭贬,或受黜,或不满朝政而辞官,诗词中蕴含讽谏之意。他们推行屈原的“美政”思想,抨击时政弊端。
(三)勉励他人
以屈原为典型,寄语他人。如明代忌恨朝廷腐败而辞职归乡的王鏊,在《送高良新知归州事》诗中,先感慨“屈子宅空江渺渺”,再奉劝“使君抚宇无多术,夔府如今正阻讥”,意在勉励友人启用忠良,拼击邪恶,不再让谗言屈原之悲剧重演。北宗遭受两次贬谪的余靖《端午日寄酒庶回都官》诗:“家酿寄君须酩酊,古今嫌见独醒人。”表达了对朋友的劝勉和期盼。另有南宋常被排斥出任外职的杨万里《戏跋朱元晦〈楚辞解〉二首》、明初时称“吴中四杰”之一,后因触犯权贵朱元璋而被斩的高启《角黍二首》等等。既与屈原遭遇类同,又寄情寓意。
上述作者群的诗词,并非思想消沉,而是慷慨激昂、求索上进,崇尚屈原“九死不悔”之志和“泥而不滓”之节。常颂扬屈原高风峻节,爱国忧民;或赞美屈原作品清词丽句,辉耀千古;或悲叹屈原生不逢时,遭遇放逐;或抨击邪恶,仰慕忠贞;或讽谏时世,推崇“美政”;或以史为鉴,述志抒怀;或景物寓意,于事寓理。
四、传承屈原文化的独特方式
阅读吟咏屈原的诗词,不仅是一种艺术享受,而且是一种特殊的知识享受。综览这些诗词,还可发现其构架、用典、语言等方面承袭屈原作品范式,是一条传承屈原文化独特而又有效的途径,有其独特的传承性。
(一)沿引屈原作品典故
这类诗作数量较多。如明代李达《楚屈原》:“箕子披发晚,微子抱器迟。”源于《天问》:“梅伯受醢,箕子详狂。”箕子即商代末期历史人物,为纣王叔父,因谏王而不用,故装疯。北宋文学家宋庠《屈原二首》中“司命湘君各有情,九歌愁苦荐新声”,“司命”“湘君”是屈原《九歌》中的典故。南宋诗人张孝祥《金沙堆庙有曰忠洁侯者,屈大夫也。感之赋诗》中的“伍君(伍子胥)”“司命”“太一(东皇太一)”“宓妃”“娀女”等,均是屈原作品中的典故,将其巧妙沿引于诗作之间,使其诗意别开生面,抒情淋漓尽致。诸如此类典故,包含古代神话、历史、地理、天文、人物等。
(二)化用屈原作品句意
即借用屈原的诗句原意,经过自己的艺术改造而变化成为己而用的诗句。如唐代李白《古风五十九首》有“菉葹盈高门”“比干谏而死”“女媭空婵娟”“彭咸久沦没”诗句,均化用屈原作品句意。屈原《离骚》:“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菉与葹均为恶草,李白在诗中喻谗佞小人;屈原《九章·涉江》:“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伍子即伍子胥,与比干有相似之遭遇;《离骚》:“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汉代王逸注:“女媭,屈原姊也。”“娟”与“媛”音近义通,“婵媛”是多情、关切的意思;《离骚》:“愿依彭咸之遗则”“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王逸注:“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此种类型在吟咏屈原的诗词中比较普遍。
(三)承袭屈原作品风格
“兮”字在屈原作品中的广泛运用,成为“骚体”的显著特色。吟咏屈原的诗词中,如汉代贾谊《吊屈原》、扬雄《吊屈原》、庄忌《哀时命》、唐代皎然《吊灵均祠》等等,均袭用“兮”字以表情达意。屈原作品常以香草、美人喻君,或喻贤,或喻己;以臭草、恶鸟喻奸佞,或喻小人,或喻昏庸朝政。再如夸张、排比、对偶、设问、反问等修辞手法,特别是屈原作品浪漫风格,在历代吟咏屈原诗词中有承继的痕迹。
除了前述基本特征之外,吟咏屈原的诗词还具有独特的历史性。其随着历史的发展变化而变化。从中国文学发展脉络来看,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为盛,吟咏屈原诗词的发展亦然。文学兴衰(包括诗词发展)与历史背景、政治环境、文化氛围等元素紧密相连,在某种程度上说,社会的进步会带来文化的昌盛。唐代鼎盛时期,诗词发展尤盛。“焚书坑儒”的秦代,吟咏屈原的诗词则寥若晨星。通过这些诗词,可以透视社会历史及诗词历史兴衰的不同时期及其发展过程,还可窥见古今人们对特殊历史人物屈原的不同认识与评介。因此,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首先,这些诗词本身就是一种历史文化,它不同程度的表现了不同历史阶段的政治、文化、经济等状况。其次,这些诗词的传承,对中国文学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总而言之,历代吟咏屈原的诗词及其作者,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中不可缺失的一个组成部分,又融历史性、社会性、知识性于一体,不仅具有文学艺术价值,而且富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
注 释:
[1] 谭家斌辑注《屈原颂——历代咏颂屈原诗歌选注》,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本文所引相关诗词均源于该著,后文不再一一注明。
[2] 龚红林、何轩著《屈原文化版图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7页。
[3] 刘济民编注《歌咏屈原古今诗词选》,中国炎黄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28页。
[4] 司马迁撰《史记》(全十册),中华书局,1959年,第2485页。
[5] 王逸撰,黄灵庚点校《楚辞章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71页。本文所引相关屈原作品诗句均源于该著,后文不再一一注明。
(原载《职大学报》2020年第1期)